作者：伊塔洛·卡尔维诺

《树上的男爵》是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一。“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包括：《不存在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树上的男爵》，这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关于人如何实现自我的经验：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在《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一次倔强的反抗，让科希莫从十二岁起就决定永不下树。从此，他一生都生活在树上，却将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

我出生在一个意大利的贵族家庭。有一个一心要当将军的好母亲和唯母亲是瞻的父亲，还有一个不愿搭理的姐姐和听命于我的弟弟。总管，律师骑士是父亲的亲兄弟，他是私生子。以及神父，也是我和弟弟的家庭教师。我们住在翁不罗萨的庄园里。

十二岁那年，我赌气爬上一颗高大的圣栎树，再没有下到地面上来。原因是这样的，我的姐姐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她把闺怨很好的用在了厨房里。虽然厨艺不错，但摆在盘子里的，总能让我们吃惊。什么蚱蜢腿儿，老鼠肝，以及把蔬菜弄成猪头的造型，嘴里放只龙虾，虾鳌夹着猪舌头，还有整只烹饪过的带刺豪猪。我的家里仍然坚持法国式贵族传统，最起码餐桌上是这样，天呐，现在想起来仍觉得那是最痛苦的折磨。如果一只鸡知道被端上桌后，如何被优雅的肢解，那它宁可还做一颗蛋。我跟弟弟最讨厌吃蜗牛。我俩把盛放活蜗牛的木桶凿了个洞，用食物给蜗牛弄了跑路的道儿。结果磨磨唧唧的蜗牛比我们更犟，储藏室留下了它们的光辉历程。自然被半夜持枪巡视的姐姐发现了，蜗牛没命了，我们被逮了。

我跟弟弟挨了一顿揍，被关了三天禁闭。姐姐为了慰劳被释放的我们，精心制作了一顿蜗牛大餐。我气炸了，我就是不吃蜗牛，弟弟居然在父亲的下屈从了，我更孤独了。父亲让我滚，我正巴不得呢，于是我就戴着我的短剑和三角帽，上了树。

我就是不服气，就是不愿听他们的管教。这不仅仅是天性的反叛，我决定走自己的路了。母亲喊我，别摔了，让我下来，当然，那是不会得逞的。我跟弟弟很会爬树。何况我在树上能到与地面见到的不一样的世界，这儿看得更清。树叶间的阳光和鸟儿，外面曲折的小路，梯形的菜园，山脚下的银灰色橄榄树林，城镇，以及蓝色海湾里船舶的桅杆，都属于我的树上王国。我感到无比惬意和自由。我可以在树间来去自如，我家和翁达利瓦侯爵的庄园砌着一道墙，我们两家有矛盾。他们的花园里栽满了世界各地的异珍花木。我从我们家的桑树跳到围墙上，然后又爬到他们的玉兰树上。我在花园里看到一个荡秋千的金发女孩儿。

金发的女孩叫薇莪拉，侯爵的女儿。她喜欢恶作剧，捉弄别人也捉弄我，她和一帮偷果子的野孩子混在一起。她骑着她的小马，拿着号角替他们放哨，也用篦麻油制作的甜点害他们肚子疼。我第一次见她之后就忘不掉了，虽然她害得我差点儿从树上掉下来。一次她骑着小马放哨，我看到了她，我在树上飞奔，气喘吁吁的跟她说“我从没有在树上下来过。”但说过我就后悔了，一个执着于自己内心的人应当默默前行，而不是炫耀，那会显得愚蠢甚至卑鄙。她说我，“是吗？勇敢的傻瓜。”我涨红着脸又差点从树枝上跌落下来。后来我在森林里和野猫战斗，它成了我的战利品，我脸上也留下了血淋淋的一道抓痕。我带着战利品去找她，但她要走了，去寄宿学校，猫被她们扔进了粪坑，我哭了一场。母亲在望远镜里看到我像一个伤兵，让弟弟给我送了药，我又找弟弟要来鱼钩，绳子捞出了野猫，把它制成一顶皮帽子。

父亲总是想着我会回到地面，但我没有，母亲起初很担心，但后来她女将军的一面占了上风，开始用望远镜观察我，用小旗子和我联系。我慢慢适应了树上的生活，我摘果子，用弟弟带给我的猎枪打猎，让弟弟生火，我来炙烤猎物，用杨树皮把瀑布水引到橡树上，到城镇一条排污河上面的树上方便，穿原来爬上树时的衣服和动物皮毛制作的衣服。后来我也用猎物和人们换取生活所需的东西。一次我得到一条被遗弃的短脚狗，我叫它佳佳，从此我更像一个猎人了。

家里的总管，律师骑士，有着神秘的悲惨的过去。戴着土耳其式圆帽，他在山谷里养蜜蜂，我还帮他完成过一次分蜂的活儿。他研究水利工程，我也能帮很多忙。但他没有决断，不知道反抗别人的意志，需要与别人合作的事情他总是最终不了了之。但律师骑士后来参与了不光彩的事情，也为此丧命。这导致我的父亲伤心欲绝，失去了生的意志，不久就卧病在床，去世了。

我遇到过一个强盗贾恩，那天我在树上看书，警察在抓他，我抛了一根绳子，救了他一命。他说他也喜欢看书，我把我的书借给他，他开始狂热地一本接一本读了起来，最后书不够他读的，我不得已找到书商，用猎物换更多的书，他的内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渴望正常生活，憎恨恶。但坏人想要变好时，结局一般不会太好。他最后仍然痴迷于书，却被两个小贼挟迫夺去书，以撕书威胁，结果抢劫税务官时被抓，即使在监狱里，扔一心惦记没读完的最后几十页。我在牢房外的树上给他大声朗读，最后他被绞死在广场的橡树上。

我在与强盗的交往中受益不少，我读了很多书。家里的神父成了我的交流对象，但更多的是我向他讲解和传授。一次我把这个老头子弄到树上，我们坐在白皮栗树上，向他侃专制与共和，侃宗教，侃地震，侃酒瓶。家人到处找他，连鱼塘也没有放过。后来可怜老人订了教会禁止看的出版物，被送去了宗教裁判所。

我学会了修剪树枝，我给森林，给果园里的树木剪枝。后来差点儿有了火灾，我又动员成立消防队，修水坝。大家对我赞赏。我为别人，更是为了自己。大家都爱听我讲故事，一次我在广场的树上时，有人说起一个生活在树上的西班牙家族。我开始了探险，最终找到他们，了解到他们被流放到树上，最重要的是认识了亲王的女儿乌苏拉。这时我已经十八岁了，自然我们相恋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接着猝不及防，他们的流放结束了。亲王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回他富有的庄园，和他的女儿结婚。他们回到了地上，离开了，但我留在了树上，回到故乡。我开始留意女人，情欲折磨人嘛。我更在意自己的外表，学会了打扮，不再像狗熊一样乱跑。我有一些情人，甚至有了私生子，但另一些和别人幽会的女人把罪名都理直气壮的安到我的头上。

后来，妈妈病了。卧床不起，我一直在妈妈窗前的树上守着。妈妈喊我，让我递给她一瓣橘子，递给她披肩，她总是让我做这些我在树上能做到的事。夜里我在树枝上挂一盏小灯，为了让睡不着的妈妈能看到我。清晨是气喘病患者最难熬的时候。我尽量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就用一支竖笛吹奏小调，或者模仿鸟叫，或者逮些蝴蝶，然后把它们放进屋里飞舞，或者摘几束藤萝花。给她吹泡泡的那个晴天，她走了。

有一天，我的短腿猎犬佳佳，突然跑了。我一直追，它进入一座某老公爵庄园，消失了。它的主人竟是曾经的金发女孩，现在的公爵寡妇，薇莪拉。原来她的父母觉得她卖弄，逼她嫁人了，她选了最老的，这样可以最快恢复自由。我们在树上了解，探索对方，体验欢愉和幸福。她像卡门，是一个迷恋自由的女人，不愿放弃自由的权利。爱，不是她能够长久忍受的奴役和枷锁。所以不愿妥协，她在男人间游走。一段炙热的爱后我们最终决别。

人们都说我疯了。失去爱情，蚀心般的痛苦，耗尽了生命的。我把身上插满羽毛，我开始模仿鸟。冬天森林里来了狼群，我设陷阱猎狼之后就病了，人们请医生到树上治好了我。

我知道团体的力量，但身上的野性与团体格格不入。大革命时期，我与人们驱逐税务官和警察，站在法国这一边。但后来法国人征兵课税比原来更重。拿破仑来意大利加冕，到各地旅行时，他来翁布罗萨拜访我，更多是因为好奇吧。法军败退，也带走了从未实现过的理想和自由精神。可我对自己的理想也解释不清，但我做了一件好事：生活在树上。

我老了，生病了。看我年纪大，弟弟劝我下来。我是不可能下树的。人们开始照顾我，尽量让我过的舒适，我觉得我的日子快到了。一天，我爬到树顶，只穿着单衣，人们吓坏了，怕我从树梢跌落，甚至在下面拉起了布单。一个英国的热气球飞过，吊舱里的军官被我们吸引过来，一阵风吹过，摇晃的气球抛下了锚，离我很近时，我抓住绳索，踩在锚上，随气球一起飞向空中。

我，树上的男爵，活在高处，将再也不会踏到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