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落在左手上:余秀华诗集》读后感5000字
诗行想象存真为象,世事破解苦味回甘
——读余秀华的诗
文/仪敬
如果不以《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的诗歌所昭示的现代中国那开放、混乱、昂扬的时代气息为例,如果不以媒体人对余秀华进行的跟踪报道,讲述她现场做诗,待客方式,以及关于她的父母、她的婚姻、甚至她养的兔子为例,如果不以专业批评文章引证余秀华诗歌中哪些明显受到西方诗人的影响为例,我们是不是还信服地认为,余秀华是个诗人。
余秀华的诗歌,不像北岛、食指们有远上弥坚的气象,不似海子、西川等八零诗人有时代诗怀,没有席慕容水至清的乡愁无端。她的诗让人读起来,看似浅显,在平凡事理当中却总有激流回旋;看似规矩,每每又于正常的辅衬、叙述中突兀出一针见血的锋芒,让人忽有感同身受的坐立不安,忽而,又令人事不关己地顿挫愕然,为之太息,禁不住也要消沉下去,而后,又被她的逆向终结语句所打动,跟着余秀华的思路,抽不冷子地一下子看开了世事……被裹挟被带入,是读余秀华诗歌的总体感觉。
余秀华在诗歌里表达了真实的痛。这痛,于读者,有两方面的感受。一方面,读者想到自己不是同样生长在农村的残障妇女,就不禁产生了地域差异感、身份不同感、境况没有比对性等等的疏离。而另一方面,每个人都在今天的社会里或多或少有着很多无耐与被迫的妥协,读余秀华此类诗行,又于不知不觉之中有了认同。余秀华在一行行诗中,真挚地表达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爱的缺失、对病痛的极度忍受、对世道不容的愤懑中所产生的痛苦。她形容这浩劫的难过为“雪”:“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她形容空荡虚无感的自己是承载丑陋和灾难的“火车”:“我身体里的火车,油漆已经斑驳,它不慌不忙,允许醉鬼、乞丐、卖艺的,或什么领袖上上下下。我身体里的火车从来不会错轨,可以允许大雪、风暴、泥石流和荒谬。”她在爱的对象面前也会自卑:“遇见他,我就喜欢在镜子前徘徊,如一个傻子,一个犯病者,结果我不停地撞上去,知道自己是死在哪里,却不肯写一个验尸报告。”她只能任由无常的光阴带走很多:“我用分取的光阴凑足了半辈子,母亲用这些零碎凑足了一头白发,只有万物欢腾,它们又凑足了一个春天。”她跌伤了却不肯用丝巾捆扎,因为这信物代表更多的曾经失去:“轻便好携带的白丝巾,我总预备着弄伤了手好包扎,但十年过去,它还是那么白,赠我白丝巾的人不知去了哪里。”长期困顿乡村、残疾拖累使她无法相信会得到爱的垂青:“无论如何,我相信他和别人的都是爱情。唯独我,不是。”情感强烈挣扎,意向贴切击中,有哀鸿悲鸣之绝响,有化冰砾岸之艰涩,这就是作为个体的“人”真实心境的写照。
余秀华很善于叙说周围的事情,有讲故事的能力,在诗歌里她总是娓娓道来,讲身边的狗、讲停留的喜鹊、讲稻子与稗子的区分、讲田间地头乡里乡亲的掌故。把不同的生活场景带到诗歌里,把不同的物象(如狗儿小巫、茧、柴火、莫愁街道、浮尘)与女主人公在事件中的相关性和进展表述得一语中的、切中命题。她会这样在诗歌里陈述家庭的故事:“她看见另一个她:老公瘫在床上,他从来不知道他吃药的钱藏在她身体哪个部分,她在自来水龙头下洗去胭脂。”她会讲男人去城里,女人留守的故事:“女人显然不会回你的信了,对于男人的质问她也无法启齿——他们的孩子在水池里,尸体打捞起来了,女人心意已决,但是无法开口。/男人在北京。十年了,男人不知道,女人的有了肿块,男人总是说,你是我的。男人在洗脚城打电话的时候这样说了。/女人在孩子的坟墓前沉默,整夜流不出一滴泪,村庄荒芜了多少地,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怎么凉的,男人更不知道。《子夜的村庄》”她说起自己男人对待她的方式:“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会去跳舞。”“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狗儿)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余秀华的诗,并不是自觉意识上地反映,但却确实真切地反映了中国庞大的幅员与人口流动性、性价比严重失衡的农村效益、被必然吸引入城市的劳动力经济,以及由此带来的夫妻分居与沟通障碍、城乡差别阶层分化、性需求饥渴、地域歧视、性别歧视、农村文化的缺乏等等现象。她申诉之,作为弱小的非主导的一员,她忍受着,并只能寄情于诗。
余秀华不仅是在写诗,一舒愤懑胸臆。她是在写这个大时代里一个人的命运。这命运不仅裹挟一个弱女子的全部,一个残障人的全部,一个农民的弱势,一个底层诗人的表达。这命运,不仅是个体的,也代表着这个时代里无法抗争、弥漫式的困兽之苦、命运覆盖一切无力超拔的每一个“人”。她这样清醒地提及故乡、家庭、日子在她心中的定位:“多年来,我想逃离故乡,背叛这个叫横店的村庄,但是命运一次次将我留下,守一栋破屋,老迈的父母,和慢慢成人的儿子。要说幸福,这恰恰是,刚刚好。而我却一直深怀哀伤。如此隐匿,我自己也说不出口的。活着,像一截影子,从天空落进水里。一辈子在一起的人,无法相爱,独自成活。是谁,无法让我们对这样的人生说:不!”她知道女人的命定:“最初,她也以杨柳的风姿摇摆人生的河岸,被折,被制成桶,小小巧巧的,开始装风月,桃花,儿女情长,和一个带着酒意的承诺。儿女装进来,哭声装进来,药装进来,她的腰身渐渐粗了,漆一天天掉落,斑驳呈现。女人,依然滴水不漏,她是唯一被生活选中的那一只桶。”她看清了这种白驹过隙中“人“的渺小:“唯有这一种渺小能把我摧毁,唯有这样的疼不能叫喊。抱膝于午夜,听窗外的凋零之声:不仅仅是蔷薇的,还是夜的本身,还有整个银河系,一个宇宙——我不知道向谁呼救,生命的豁口:很久不至的潮汐一落千丈。许多夜晚,我是这样过来的:把花朵撕碎——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
因这命运,因这痛,余秀华的诗歌里从来都不缺抗争:“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它要突如其来,要如倾如注,把所有的仇恨都往下砸。”“我的渺小不是一场雪。我要这被我厌恶的白堆在我身上。这无垠的荒原里,我要它为我竖起不朽的墓碑。因为我依然是污浊的:这吐出的咒语,这流出的血。这不顾羞耻的爱情,这不计后果的叩问。哦,雪,这个预言家,这伪君子,这助纣为虐的叛徒,我要它为我堆出无法长出野草的坟。我只看中了它唯一的好处:我对任何人没有说出的话都能够在雪底下传出。”她比其他当代诗人都更多地念及死亡的主题,因为她每每遭逢死亡,并这样想:“如同屋子在黄昏,一闪。在墓园里走动,被点燃的我,秘密在身体里不断扩大,抓不住的火,风,曳曵而来,轻一点捧住火,重一点就熄灭我。他们和我隔土相望,站在时间前列的人。先替我沉眠,替我把半截人世含在土里。所以,我磕磕绊绊。在这个墓园外剃去肉,流去血。然而每一次,我都会被击中。想在不停的耳语里找到尖利的责备。只有风,在空了的酒瓶口呼啸似的呼啸。直到夜色来临,最近的墓碑也被掩埋,我突然空空荡荡的身体,仿佛不能被万有引力吸住——《经过墓园》”但是,她最终却没有选择沉沦在死亡的阴影中:“一张木板平整得更像墓床,冬天的时候手脚整夜冰凉,如同一个人交出一切之后的死亡,但是早晨来临,我还是会一跃而起,为我的那些兔子,为那些将在路上报我以微笑的人们。”
一颗纤细的女人心,对爱敏感,对情意看重,也许,这远远比她文字中社会意义的抗争更有文学的审美价值。余秀华这样描绘爱的羞涩:“那时候我一定慌里慌张,点不燃火,打不上来水,清楚地看到你手上的得数,我还是错位了小数点。”她这样对待希望:“我是那么接近春天,像小雪蠕动。”她如此情深意长:“我们同葬于泥土,距离恒定。”她探讨爱的陷入:“春天的时候,我举出花朵,火焰,悬崖上的树冠,但是雨里依然有寂寞的呼声,钝器般捶打在向晚的云朵。总是来不及爱,就已经深陷。你的名字被我咬出血,却没有打开幽暗的封印。”她说及背叛:“你忘记忏悔地活着,打麻将,泡姑娘,桥头春色不减。人间多美好,但是你没有盗走的半截蜡烛,我总是在白天点燃,怎么也燃不完。”她用别人的背叛惩罚她自己:“爱与背叛纠缠一辈子了,我允许自己偷盗出逃,再泪痕满面地回来。我把自己的残疾掩埋,挖出,再供奉于祀庙或路中央,接受鞭打、碾压。”她面对对方的责备:“你曾经控告我:说我半夜偷了你的玫瑰,把一匹马的贞洁放进了井里。哦,你说你坍塌的城墙有我攀爬的痕迹,你说如果不是把心放在保险柜里,你如今都缺了一部分。”会这样反诘:“我就是那个女匪吗?你说我绑架过你么,在你口渴的时候,我不曾想用我的血供奉你吗,你说我为此荒芜的青春有人偿还不?”她反省自己:“一些疼痛是可以忽略的:被遗弃,被孤独,被长久的荒凉收留。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爱的不够。”她探讨了爱的缄默与牺牲:“但是最后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把你保留的如此完整。那些假象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啊,需要多少人间灰尘才能掩盖住一个女子,血肉模糊却依然发出光芒的情意。”她笃定于爱的不表达:“我是能够在天空倒立行走的,但是我不。如果把身体里的闪电抽出,让黑夜落进来,让所有的来路拥抱归途,被月光狠狠地照耀。我必然有一种喧哗面对你,而用同等的沉默面对我自己。如果被一棵麦子连夜追回,这必定是幸福到耻辱的认定。”从余秀华的诗中,但见泪光潸然,心音轻触,若涓流,若洪瀑,如闪电,如戾风......这有情有义的世间行走的女子。
在苦痛的穷尽之后,就是升华出的快乐与解放。余秀华这样描述她的狗儿小巫:“它在屋后叫唤,边叫边退,仿佛被一只魂灵追赶,仿佛它(蝴蝶)倒悬的姿势惊吓了它。”她不辩世道的不公,而是总看到光芒:“我信任的,也包括这中年的好时光,端一杯花茶去一棵树下,迷恋这烟草年华,然后就是小小的悲悯,不轻不重的,我承认这不停的轮回里也有清澈的沉淀。我无所期待,无所怠慢,如果十月安慰我,就允许五月烫伤我,时光落在村庄里,我不过是义无反顾地捧着,如捧一块玉,身边响起的都是瓦碎之音。”她咏叹:“哦,我是说我的哀愁,绝望,甚至撕心裂肺。因为宽容了一条河,竟有了金黄的反光。”她肯去亲眼看,亲自叹服这自然的好:“我们的羊群太小,叫声柔嫩。我们离夏天的果实还有百步之遥。我们活着,总会有许多这样的时刻,看到自己一直忽略的部分。”她不讳言,并欣然接受与声明:“我以痛取悦这个人世。”
从诗意的情感上看,余秀华的诗或激怀壮烈的,或沉潜悠扬,有排闼而出的气势,有负隅辩解的婉转,她先是一个女人,再是一个诗人。在主题上,她并不取巧地追求华丽与矫饰,而是朴素地讲述自己的生活,讲述苦难和困难背后的自我解脱,她是一个背负苦难的人,她是一个通过诗自救的人。在文学性上,她没有用很多意向罗列诗句的习惯,没有过多使用比喻,她尽可能用集中的意向来表述她所要诠释和抒发的,比如反复用到的“雪”、“墓碑”(“这辈子做不到的事情,我要写在墓志铭上——让我离开,给我自由。”),她会节制地运用这样的象征,不仅类比她当时心境、状况,又从此引到或柳暗花明、或除却巫山的境界:“巨大的漩涡里,她照例选择对歭,一切修改都是虚荣。正是因为浩渺,这虚荣本身就是自己的否定。但是她纤细的身体随时抽出,在这样的夜晚,万物后退,给她留出一个宽阔的出口。”在气息上,余秀华不讳言自己的农妇身份,甚至有巫女多劫灵动之妖气:“没有人知道我腹腔的花朵,鸟鸣,一条蛇皮,没有人知道我体贴每一棵草,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宝藏。”
无论这些苦难也好,生活消磨也好,余秀华的诗行里总有丰富跌拓的情感、高扬释放的精神姿态,这是看透世事后完整的坚强,审美层面的悲剧诗意,这是一个人,她经过许多,活了过来。
故此,以余秀华这首爱情的诗歌作结:“你能否来,打扫我的枯萎:把凋零的花扔出去,黄了的叶子剪除,但剩余的枝干暂且留着,芬芳过的途径要留着——我的暮年就交给你了,这一颗皱巴巴的心也交给你,你不能怪我,为这相遇,我们走了一生的路程。所以时间不多,我们要缩短睡眠,把你经过的河山,清晨,把你经过的人群,都对我重复一遍——你爱过的我替你重新爱了一遍,然后就打起了瞌睡,心无芥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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