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荡一百年:中国企业1870~1977(下)》读后感7000字
读完《跌荡一百年》的上下两部,真的是心旌荡漾、感慨很多。虽然这是一部中国企业、企业家和商业的历史记录,但读完之后宛如读了一部中国近代史。各种人物交替登场而又黯然离开;各种事件不期而至而又戛然而止;各种苦难山重水复而又孕育希望。
下面的文字是对上下两部的一些摘抄。
《跌荡一百年》
洋务运动是一次留着“辫子”的改革。后世史学家常常谓叹,中华民族错过了近代工业文明的萌芽期,因而受到欧洲列强的侵辱。不过换一个角度,我们还可以有另外的一种观察,就在曾国藩等人发动洋务运动的同时,后来成为全球最强经济体的三个国家——美国、德国以及日本——也刚刚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并相继开始它们的现代化之旅。在某种意义上,日后百年间,中国现代化道路的艰辛与曲折,与时间迟早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是因为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具有太多摇摆、投机和过于感性的民族人文特性。
日本的明治改革家们相比,清朝最杰出的官吏和知识分子都没有从制度层面求变,他们认为,中国之落后只在“物器”而已。
精英阶层对传统文明的过于自信以及对制度重构的漠视成为中国近代化进步的最大障碍,一直到1898年前后,洋务派名臣、湖广总督张之洞依然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试图在维护封建纲常的前提下推动洋务事业。在知识界,对传统文化的恪守更是与西方文明的引入形成了有趣的矛盾关系。
与不同的工业化思路相关联的是,两国在政治体制上的演变也南辕北辙。1889年,日本设立国会,颁布宪法,从而确立了君主立宪的新体制。两种不同的路径选择,导致了两国后来截然不同的国运。由此我们可以作出一个预断:洋务运动将是一个彻底失败的运动。这一结局是在1884年盛宣怀夺权招商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尤其值得反思的是,洋务派在实业创办上不遗余力,而在制度设计上却毫无作为,这与邻国日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中国学者杨小凯在《百年中国经济史笔记》中,将几乎同时发生的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进行了一个精辟的对比:洋务运动是在政治法律制度意识形态不能根本变革的约束下进行的,因此以坚持清朝政府的政治垄断,没有司法独立和保护私人企业的法律制度为基础。与明治维新模仿西方的政治、法律、经济制度相反,洋务运动坚持官办、官商合办、官督商办的制度,以此为基础来模仿发达国家的技术和工业化模式。这种方法使得政府垄断工业的利益与其作为独立第三方发挥仲裁作用的地位相冲突,使其既是裁判,又是球员,因此利用其裁判的权力,追求其球员的利益。这种制度化的国家机会主义使得政府利用其垄断地位与私人企业争夺资源,并且压制私人企业的发展。而明治维新时不但在宪法中规定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并且全面模仿英国和德国的政治、法律、经济制度(但却不放弃的实权,不搞虚君共和),除了在人民不知企业为何物时,办过几个模范工厂外,基本上不办国营企业。因此政府可以发挥公平司法、执法的第三者仲裁功能,私人企业得以蓬勃发展起来。加上日本模仿专利法、公司法,使得私人企业可以利用剩余权保护推广西方专利的收益,所以西方的技术得以广泛在日本发展。
到1905年,最惊天动地的变革法令就是“废科举”。
9月,张之洞、袁世凯等人会衔上奏,要求立即停开科举,理由是:“科举不停,学校不广,士心既莫能坚定,民智复无由大开,求其进化日新也难矣。”当月,慈禧就下旨准奏,宣布从下一年起废除有1 300年历史的科举制度。
“废科举”是一桩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件。它让中国人从落后、刻板的孔孟儒学中彻底解放出来,在知识体系和思想体系上向现代文明靠拢,其深远意义是怎么评价都不为过的。不过,从国家治理上来看,它却成了现有政权被颠覆的前兆。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具有一定的公平性,是一般贫苦子弟向上层社会跃进的唯一途径。费正清评论说:“在一个我们看来特别注重私人关系的社会里,中国的科举考试却是惊人的大公无私的。每当国势鼎盛、科举制度有效施行时,朝廷总是尽一切努力消除科场中的徇私舞弊。”它的废除,熄灭了一代知识青年对朝廷的最后一丝眷恋,精英阶层从科举的既定轨道中散溢出去,很快衍变成一股反对的、无从把控的力量。一个可比照观察的事实是,1978年,中国进行改革开放之初,最早的一个变革措施就是恢复高考制度。在敏感的社会转轨时期,一废一复,颇可参研。
这些产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进口替代型”。在过去的40多年里,外国公司已经在众多民生领域进行了大量的投资并引发了消费的空间,民族资本正是在这一前提下,靠生产成本的低廉以及对本土市场的熟悉而逐步发展起来的。这一特征与1978年之后中国民营公司的成长路径惊人的相似。正如我们在之前的章节中已经发现的,在百年企业史上,国营资本能够依赖政策优势在上游资源性领域形成优势,民间资本则靠灵活的机制和竞争能力,在下游民生领域获得生存空间,这样的格局一直未变。
一部《二十四史》读下来,有一个现象很耐人寻味:当一个中央集权强势出现的时候,往往会带来经济的高度繁荣,而在集权丧失的乱世,却往往是思想和文化的活跃期。中国思想史上的三个高峰时间,分别是春秋战国——诞生了老子、孔子等诸子百家,奠定了中国哲学的基石;魏晋南北朝——出现了最绚烂的书法、雕塑和诗歌艺术;我们正在讲述的民国初期——爆发了“五四运动”,出现了灿如星河的思想家、文学家。
史景迁在《追寻现代中国》一书中记录这段历史时认为:“工人发动支持学生的爱国运动,象征中国的历史发展迈向新的转折。”正是在工商力量的汹涌援助下,“五四运动”才演变成了一场全民参与、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企业家阶层在“五四运动”中的作为,并不仅限于声援学生。
张謇商业王国的陡然衰落,除了棉纱产业的危机外,还有三个很重要的原因。一是理想主义的沉重包袱。为了南通的公益事业,大生纱厂常年无偿“献血”,已超出企业正常的负担。到1924年前后,大生一厂仅为企业和公益事业的垫款就有70多万两,对其他企业的借款超过112万两,以往来名义被其他企业占用的也接近这个数字,三项合计超过了全部营运资本的45% 。企业办社会,最后拖累大生。二是多元化经营失控。张謇晚年反省失误时承认“本小事大”、“急进务广”,其中失误最大的投资是垦牧产业。垦牧业带有很强的社会公益性,投资大,周期长,而且受海潮、气候等自然条件的影响。张謇先后创办了近20家垦牧企业,围海400万亩,累计投入资金达2 119万银元之巨,10余年中,所围海堤三次被特大台风袭毁,垦牧项目先后全数失败,纱厂资金被迫去填了大黑洞。三是企业管理混乱。大生虽是中国最早的股份制企业之一,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张謇的光环太大,晚期更是近乎于“神”,集团内各实业公司都没有基层负责的规定,事无巨细,表面上都要向他请示。而他的大部分精力又在企业之外,对于经营实情并不完全了解,因此,管理弊端丛生,一旦发作,便无药可救。
一年多前的“五卅”事件中,上海总商会与总工会在精神理念和行事原则上已南辕北辙。对于无产者来说,在革命中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而从商者却可能在可怕的革命中被剥夺掉所有,他们是既有秩序的维护者或维修者,从来没有革命的勇气、冲动和利益需求。
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一次接一次爆发的革命,有着必然的合理性,也伴随着与生俱来的悲剧性。它混合了各种动机的诉求与欲望,如同没有河床的洪流,冲决一切羁绊的同时也带有严重的自毁倾向。1927年发生的景象就是如此。******集团在夺取政权后,革命迅速转变为自身的敌人,被许诺的自由转变成父权式的****。企业家在这期间所经历的震惊和痛苦可想而知,他们与政治力量的崛起息息相关,但又与随后的铁血统治格格不入。
******进上海,海内外曾寄予厚望。《时代周刊》在对他的报道中写道:“尽管他衣着简便,不事张扬,但仍表现出一个征服者统领一切的气势。他谨慎运用各种方式来实现其目标,只要它适合于‘中国是中国人’的口号。”在急需支持的那些日子,******对商人表现出了无比谦逊的低姿态。1927年7月,张公权的母亲去世,******突然不请自到,出现在张公权家的灵堂里,进门之后纳头就拜,让张公权及在场的商界人士好生感动。1927年12月,他在大华饭店与宋美龄举办了盛大的婚礼。结婚仪式分为中、西两次,先是在宋家举行了西式婚礼,在教青年会中国总干事余日章的见证下,******受洗成为一个徒,随后在大华饭店举办了传统的、由教育部长蔡元培主持的中式婚礼,一切都依礼而行,这让虞洽卿们以及传统文化人、欧美派知识分子都颇为欣喜,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开明而现代、完全迥异于封建帝王或传统军阀的领导者。然而,这是一个错觉。
在历史上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局面,一位富有人格魅力、信念坚定的领袖人物,常常会由于一种自我崇高化的偏执个性,从而将自己的朋友、团队乃至整个国家带入一个充满伤害的世界。******就是一个这样的政治家。他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军阀更加强化了政权对一切的控制,其中当然包括商业经济。尤其可怕的是,他这么做,不仅仅是出于个人私利,而是有着强烈的党国意识、坚定的制度理念和治国理想。
从洋务运动开始的那一天起,国家及国营资本应该在商业经济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就一直存在着两种迥然不同的思潮。郑观应、张謇、梁启超及其后的自由主义学者强调市场及民间的力量,而李鸿章、盛宣怀以及后来的周学熙等人,则是坚定的国家商业主义者。蒋介石显然属于后者的阵营,而其思考的起点恰恰正是政权的稳定。
上海企业家在“悲剧之月”的集体抉择再次证明,丧失商业力量的自,对政治权力的投靠是危险的,与权力结盟的结局将导向一条必然的被奴役之路。虞洽卿、张公权等人自以为与时俱进,其实是在大踏步地倒退,先是退到出发的地方,最后退至悬崖的边缘。白吉尔评论说:“这些人是资产阶级中最拥护民族主义,也最现代化和较具有民主理念的分子……在1927年,中国的资产阶级不仅是对无产阶级的背叛,同时也是对其自身的背叛。由于他们放弃了一切政治权利,便很容易受到国家权力的打击,而这种权力又正是由其帮助才得以恢复的。”斯言悠悠,可谓泣血之论。“理想落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终于成为笑谈。”民国诗人穆旦的这句诗大概可以概括那一代有公共理想的温和的自由主义者们的共同心境。
日后的“孤岛”研究者常常被这个命题所困扰:当日本军队冲进租界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引起人们的反抗?上海这座具有革命传统的中国最大城市,为什么如此“温顺”地接受了屈辱的统治?瓦尼娅·奥克斯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在1939年的报道中记录了上海人与侵略者决一死战的决心,但是当她于1941年底回到上海时,却感觉到了“中国精神的崩溃”。她疑惑地问中国朋友,为什么他们变得如此消极,竟接受了日本人的占领?
部分事实可能是,在过去的四年里,人们已经绝望于现有的境况,特别是恐怖活动的随意性和失控性,导致了人们对于秩序的极度渴望——不管这种秩序以何种方式进行,以及来自何方。
费孝通长寿,逝于2005年,晚年名满天下。他年轻时英俊清瘦,入中年后则胖硕开朗,能写一手好律诗,做起学术文章来却是妇孺能懂,举重若轻。面对后辈小生,他总是不厌其烦,耐心以对,反复说的一句话正是:“农民和农村的问题解决了,中国的问题就解决了。”
从1941年起,河南省开始出现旱情,农作物收成大减。到第二年,旱情持续不缓,爆发了罕见的“中原大饥荒”,草根几乎被挖完,树皮全被吃光,出现“人相食”的惨状,河南、河北共500万人死亡,惨绝人寰。
然而,到了郑州后,白修德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象:省政府官员们花天酒地的生活。在热情招待他的宴席中,就有各种高档菜肴。白修德在他的报道中称:在一个“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的年代,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宴席之一”。因而,白修德认定:灾害固然是大自然所造成,但导致老百姓大量死亡的却是政府及其官员们的腐败和失职。
以全球化的视野来俯瞰,我们看到,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已然公开对立的东西方世界先后展开过两个规模庞大的国际援助计划:一个是1948~1952年美国为欧洲重建所实施的“马歇尔计划”,另一个便是1953年开始的苏联援助中国的“156工程”。它们都不出预料地达到了振兴经济的目的,不过却有着不同的路径和结果。这是经济史上一个十分有趣的比较课题。
1956年1月,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宣布,知识分子经过几年的改造,“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为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让很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日后来看,这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独立阶层的消失。4月,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鼓励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广议国政,舆论因此欢呼“春天来了”。
让人们悲伤的,其实是悲伤本身。
四个“单干专家”性情各异,李云河严谨,冯志来激越,杨木水豪放,陈新宇温和。他们生于草莽,身份低卑,均无高深修养,却能在时代最艰困的时刻,虽千万人吾往矣,发出最清醒而勇敢的声音,所谓士者,大抵如是。此四人中,以兽医冯志来的古文功底最为深厚,赋得一手好律诗。他多有诗作赠送好友,其中一首曰:“大梦谁先觉,平生几相知;孤鸿悲落日,众鸟觅栖枝;风雪终有尽,落花恨无期;浩然浙江水,曲折顺时移。”
根据当时的规划,“三五”计划要改变执行了十多年的重工业优先战略,重点要解决“吃穿用”,吃的方面是粮食,穿的是纺织品,用的是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和暖水瓶等日用工业品。归纳起来,吃穿用第一,基础工业第二,国防第三。
这个计划如果被执行,中国的计划经济体制及格局将可能发生十分微妙的变化。然而,就当“吃穿用计划”正在拟定之时,受国际局势影响,决策层的思路突然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中国的工业经济布局再次进行战略性的大调整,而它的前提是——“要时刻准备打仗”。
十年“文革”对中国当代史的影响是巨大的,它产生了两个后果,一是大大延缓了中国的现代化建设,二是将计划经济的弊端彻底暴露,为后来的改革开放创造了心理和体制空间。
首先,“文革”造成空前的社会伤害和经济损失。1960年,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为1457亿元,与日本相当。而到1977年,中国的经济规模已不到日本的1/3,只相当于美国的1/10。正是在这十年中,日本成长为一个超级经济大国,韩国、新加坡等亚洲“四小龙”纷纷崛起。
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苦难让我们有机会凝神思索,学到不少东西。它使中国人得以细细体察所历之事,对千年历史进行更严苛的观察,若非受辱,我们对之也许根本不会留心,还沉浸在骄傲的大国幻境之中。
在这个被“强国梦”激励着的一百年里,中国的复兴开始于一个幽暗而绝望的梦醒时刻。商业的演进一直是国家进步和民族雪耻的重要方向,正是在这一进程中,新兴的企业家阶层崛起为一支独立的力量。而他们的曲折命运又与这个国家的政治变革和全民抉择纠缠在一起,它们时而合一,时而决裂,却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处在不和谐的状态中。百年以来,中国经济的问题,归根到底可以总结为三个利益关系的调整:一是政府利益与公众利益的调整,二是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利益的调整,三是富裕公众与贫穷公众的利益调整。作为富裕公众的代表阶层,企业家集团在与政府(包括中央政府及地方政府)、知识分子和贫穷公众的关系相处上,一直没有达成原则性和建设性的共识,这也成为中国商业进步总是被各种事件打断的重要原因之一。
德国有谚语曰:“只发生一次的事情等于没有发生。”中国商业史的问题正好相反,事情总是在间隔一段时间后一再地重复发生,而人们却视而不见。百年以来,历史的内在逻辑并没有被改朝换代所打断,从李鸿章和盛宣怀,到宋子文和孔祥熙,再到后来的国家治理者,那么多情节相似的故事如同翻拍电视剧般一再上演,不同的导演,不同的演员,百年不变的剧本,那剧本里的台词竟像基因里的遗传信息一样在一代一代人身上复制和轮回。
如果我们再放眼得遥远一点,在过去2000年里,中国是世界上仅有的长期维持中央集权体制的大国。对威权的迷恋仍然是全民需要警惕和亟待破解的历史性课题。全球各国的经验告诉我们,对权力的贪欲确实是人类的最大敌人,如果没有制度性的约束,世上似乎没有一个民族、一种政权可以自觉地自我控制,而免遭道德上和经济上的毁灭。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任何一段经历,都是那个时期的国民的共同抉择,历史是我们亲手剪裁的一件衣服,一旦穿上,就再也脱不下来。正如挪威戏剧家亨利克·易卜生所说的,“每个人对于他所属于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很多人似乎不认同这样的史观,他们常常用“被欺骗”、“被利用”、“被蒙蔽”等字眼来轻易地原谅当时的错误。而这正是国民性格中的劣根性之一。一代人的错误至少应该有三代人来共同承受,如果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我们也许将永远不可能进步。
如晚清重臣李鸿章在1880年所惊呼的那样,“我朝处数千年未有之奇局”,百年跌荡,风雨如晦。此时的中国,又到了改弦更张的变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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